请通知我,你是一棵什么树
请通知我,你是一棵什么树 文/刘燕敏 房前有片草地,自从用篱笆圈起来,边上就长了一棵树。由于不障碍种菜,不断就没动它。后来,菜地荒了,篱笆没了,门前就多出一棵树。孩子两岁时,去了一次乡间,回来问我:妈妈,爷爷院子里有一棵枣树,我们家的这一棵也是枣树吧? 大人不在意的事,经孩子一问,就显得十分复杂。听儿子的问话,我顿时犹疑起来,我还真不知它是棵什么树。于是每有人来,我便多了一件事,那就是,问他们能否晓得那棵树。 一天,农校的一位朋友来,喝茶叙旧之后,我把他引到院子里:这棵树你该晓得吧?他审视了一霎时,说:这是一棵李子树,一看叶子就晓得。当天晚上,我通知儿子:你有李子吃了,我们家的那棵树是李子树。 寒来暑往,日复一日,李子树一天天长大。就在孩子上幼儿园小学的那一年,它开花了。此时,适逢父亲从乡间来,他看着房前的李子树,说:本年你们有樱桃吃了,你看你们门前的那棵樱桃树,花开得多繁茂。 爷爷,那是棵李子树。 傻孩子,李子树什么样子,我能不晓得吗?你们家的这一棵是樱桃树。 被我们叫了3年的李子树,原来是一棵樱桃树。 父亲走后,樱桃花开端飘落,几粒青色的果实开端显显露来。就在儿子等着吃樱桃的时分,不知是由于什么缘由,树上看得见的几个果子开端零落,直到一个不剩。那棵树从此再没人关怀。 深秋的一天,房前有人丈量土地,听说开发公司要在这儿盖一栋大楼。一位画线员在那儿喊:这是谁家的核桃树,要移赶快移走,明日发掘机就来了。清楚是我们家的樱桃树。我从家里出来,说:那是我们家的樱桃树。 樱桃树?我没见过樱桃树,还没吃过樱桃吗?那上面清楚挂着一棵核桃。画线员边说,边随手指向核桃。那儿确实挂着一枚小小的核桃。我们家房前的那棵树,不是一棵樱桃树,它是一棵核桃树。 10年过去了,每次想起我们家的那棵树,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慨叹。这棵树多次被我们张冠李戴,最后是它用一枚小小果子,向我们证明了它的真实身份。 它要我晓得,作为一个人,你有必要贡献出本人的果实,否则没谁会真正晓得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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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那小阁楼的后墙外,高高在上是一条又长又深的胡同,我称它为猫胡同。每日夜半,这里是猫儿们无法无天的世界。它们戏耍、求偶、追逐、打架,叫得厉害时有如小孩扯着嗓子号哭。吵得人无法入睡时,便常有人推开窗大吼一声quot;去mdash;mdash;quot;,或许扔块石头瓦片轰赶它们。我在忍无可忍时也这样怒气冲冲干过不少次,常常把它们赶跑,静不多时,它们又换个什么地方接着闹,通宵不绝。为了逃避这群厌烦的家伙,我真想换房子搬迁。古怪,哪来这么多猫,为什么偏偏都跑到这胡同里来集会闹事?
一天,我到一位朋友家去串门谈天。他养猫,而且视猫如命。
我说:quot;我挺厌烦猫的。quot;
他一怔,扭身从墙角纸箱里掏出个白色的东西放在我手上。呀,一只毛线球大小雪白的小猫!大概它有点怕,缩成个团儿,小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,一双纯蓝色亮亮的圆眼睛柔和又害怕地望着我。我情不自禁赶快把它捧在怀里,拿下巴爱抚地蹭它毛茸茸的小脸,竟然对这朋友说:quot;太可爱了,把它送给我吧!quot;我这朋友笑了,笑得挺满意,似乎他用一种爱战胜了我不该有的一种怨恨。他家大猫这次一窝生了一对小猫mdash;mdash;一只一双金黄眼儿,一只一双天蓝色眼儿。尽管他不舍得送人,对我却例外地割爱了。似乎为了要在我身上培养出一种与他同样的爱心来;真正的爱总期望大家同享,特别对我这个厌猫者。
小猫一入我家,便成了我全家人的情感中心。起先它小,趴在我手掌上打盹睡觉,我儿子拿手绢当被子盖在它身上,我妻子拿眼药瓶吸牛奶喂它。它呢,喜欢像婴儿那样仰面躺着吃奶,吃得快乐时便用四只小毛腿抱着你的手,伸出柔软的、细砂纸似的小红舌头亲昵地舔你的手指尖;;这样,它长大了,成为我家中的一员,并有着为所欲为的权力mdash;mdash;睡觉可以钻进任何人的被窝儿,吃饭可以跳到桌上,蹲在桌角,想吃什么就朝什么叫,哪怕最美味的一块鱼肚或鹅肝,咱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让给它。嘿,它夺去我儿子得宠的位置,我儿子却毫不妒嫉它,反给它起了顶美丽、顶美丽的姓名,叫蓝眼睛。这姓名起得真好!每逢蓝眼睛惹祸mdash;mdash;砸了杯子或摔了花瓶,我发火了,要打它,但只要一瞅它那纯净光澈、不知所措的蓝眼睛,心中的火气登时全消,反而会把它拥在怀里,用手捂着它那双惊恐瞪大的蓝眼睛,不叫它看,怕它被自己的莽撞吓着;;我也是视猫如命了。
入秋,天一黑,不断有些大野猫呈现在我家的房顶上,大概都是从后面quot;猫胡同quot;爬上来的吧。它们个个很丑,神头鬼脸向屋里张望。它们一来,蓝眼睛立即冲出去,从晒台蹿上房顶,和它们对吼、厮打,相互穷追不舍。我担心蓝眼睛被这些大野猫咬死,关紧通向晒台的门,蓝眼睛便发疯似的抓门,还哀哀地向我请求,后来我知道蓝眼睛是小母猫,它在发狂地爱,我便打开门不再阻挠。它天天夜出晨归,归来时,浑身滚满尘土,两眼却格外兴奋亮堂,像蓝宝石。就这样,在很冷的一天夜里出去了,没再回来,我妻子站在晒台上拿根竹筷子quot;当当quot;敲着它的小饭盆,叫它,一连三天,期待失败。意想不到的灾祸来临mdash;mdash;蓝眼睛丢了!
情感的中心突然失去,家中每个人全空了。
我不忍看妻子和儿子噙泪的红眼圈,便房前房后去找。黑猫、白猫、黄猫、花猫、大猫、小猫,各种模样的猫从我眼前跑过,只要没有蓝眼睛;;沮丧中,一个孩子告诉我,猫胡同顶里面一座楼的后门里,住着一个老婆子,养了一二十只猫,人称猫婆,蓝眼睛八成是叫她的猫勾去的。这话点亮了我的期望。
当夜,我钻进猫胡同,在没有灯火的黑暗里寻到猫婆家的门,正想察看情形,忽听墙头有动态,昂首吓一跳,几只硕大的猫影黑黑地蹲在墙上。我轻声一唤quot;蓝眼睛quot;,猫影全都微动,眼睛处灯火似的一闪一闪,并不怕人。我细看,没有蓝眼睛,就守在墙根下等候,不时一只走开,跳进院里,不时又从院里爬上一只来,一直没比及蓝眼睛,但这院里似乎是个大猫洞,我那可怜的宝贝八成就在里面猫婆的魔掌之中了。我冒莽撞失地扣门,非要进去看个究竟不行。
门打开,一个高高的老婆子呈现mdash;mdash;这便是猫婆了。里面亮灯,她背光,看不清面孔,仅仅一条墨黑墨黑奥秘的身影。
我说我找猫,她非但没拦我,反倒马上请我进屋去。我随她穿过小院,又垂头穿过一道小门,是间阴冷的地下室。一股浓重噎人的猫味马上扑鼻而来。房顶很低,正中吊下一个很脏的小灯泡,把屋内照得昏黄。一个柜子,一座生铁炉子,一张大床,地上几只放猫食的破瓷碗,再没其他,连一把椅子也没有。
猫婆上床盘腿而坐,她叫我也坐在床上。我忽见一团灰涂涂的棉被上,东一只西一只横躺竖卧着几只猫。我扫一眼这些猫,仍是没有蓝眼睛。猫婆问我:quot;你丢那猫什么样儿?quot;我描述一遍,她立即叫道:quot;那大白波斯猫吧?长毛?大尾巴?蓝眼睛?见过见过,常从房上下来找咱们玩,还在咱们这儿吃过东西呢,多疼人的宝贝!丢几天了?quot;我盯住她那略显浮肿、苍白无光的老脸看,只要着急,却无半点装假的神情。我说:quot;五六天了。quot;她的脸登时阴沉下来,停了片刻才说:quot;您甭找了,回不来了!quot;我很疑心这话为了骗我,目光搜寻可能躲藏蓝眼睛的地方。这时,猫婆的手忽向上一指,呀,迎面横着的铁烟囱上,竟然还趴着好一大长排各式各样的猫!有的眼睛看我,有的闭眼睡觉,它们是在借着烟囱的热气取暖。
猫婆说:quot;您瞧瞧吧,这都是叫人打残的猫!从高楼上摔坏的猫!我把它们拾回来养活的。您瞧那只小黄猫,那天在胡同口叫孩子们按着批斗,还要烧死它,我急了,一把从孩子们手里抢出来的!您想想,您那宝贝丢了这么多天,哪还有好?现在乡间常来一伙人,下笼子逮猫吃,造孽呀!他们在笼里放了鸟儿,把猫引进去,笼门就关上;;前几天我的一只三花猫就没了。我的猫个个喂得饱饱的,不用鸟儿肯定引不走,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,吃猫肉,叫他们吃!吃得烂嘴、烂舌头、浑身烂、长疮、烂死!quot;她说得脸抖,手也抖,点烟时,烟卷抖落在地。烟囱上那小黄猫,瘦瘦的,尖脸,很灵,马上跳下来,叼起烟,仰起嘴,递给她。猫婆笑脸开花,咧着嘴不住地说:quot;瞧,您瞧,这小东西多懂事!quot;像在夸奖她的一个小孙子。
我还有什么理由疑惑她?面对这天下受难猫儿们的救护神,离别出来时,不觉带着一点惭愧和难堪的感觉。
蓝眼睛的丢掉虽使我悲伤很久,但从此不知不觉我竟开始关切一切猫儿的命运。猫胡同再吵再闹也不再打扰我的睡觉,似乎有一只猫叫,就说明有一只猫活着,反而令我心安。猫叫成了我的安息曲;;转过一年,到了猫儿们求偶时节,猫胡同却忽然安静下来。
我妻子无意间从街坊那里听到一个不幸的音讯:猫婆死了。一起mdash;mdash;在她身后mdash;mdash;才知道关于她在世时的一点点阅历。
据说,猫婆本是从前一个开米铺老板的小婆,被老板的大婆赶出家门,住在猫胡同那座楼榜首层的两间房子里。后又被当做资本家老婆,轰到地下室,她无亲无故,孑然一身,拾纸为生,以猫为伴,但她所养的猫没有一个良种好猫,都是拾来的弃猫、病猫和残猫。她天天从水产店拣些臭鱼烂虾煮了,放在院里喂猫,也就招引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猫来填肚果腹,有的爽性在她家落脚。她有猫必留,谁也不知道她家到底有多少只猫。
quot;文革quot;前,曾有人为她找个伴儿,是个卖肉的老汉。结婚不过两个月,老汉忍受不了这些猫闹、猫叫、猫味儿,就搬出去住。人们劝她扔掉这些猫,接回老汉,她固执不肯,坚持与这些猫同享着无人能解的快乐。
前两个月,猫婆急病猝死,老汉搬回来,榜首件事便是把这些猫通通轰走,被赶跑的猫儿眷恋故人故土,常常回来,必遭老汉一顿死打,这便是猫胡同忽然不明不白静下来的根由了。
这音讯使我的心一揪。那些猫,那些在猫婆床上、被上、烟囱上的猫,那些残的、病的、瞎的猫儿们呢?那只尖脸的、瘦瘦的、为猫婆叼烟卷的小黄猫呢?现在飘泊街头、饿死他乡,被孩子弄死,仍是叫人用笼子捉去吃掉了?一种伤感与担虑从我心里漫无边际地散开,散出去,随后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茫。这夜,我推开后窗向猫胡同望下去,只见月光下,猫婆家四周的房顶墙头趴着一只只猫影,大约有七八只,黑黑的,全都默不作声。这都是猫婆那些生死相依的伙伴,它们等待着什么呢?
从这天起,我常常把吃剩下的一些东西,一块馒头、一个鱼头或一片饼扔进猫胡同里去,这是我仅能做到的了,但这年里,我也不断听到一些猫这样或那样死去的音讯,即使街上一只猫被轧死,我都认定必是那些从猫婆家里被驱赶出来的流浪儿。入冬后,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栗的故事mdash;mdash;我家对面一座破楼修理瓦顶。白日里瓦工们换瓦时活没干完,留下个洞,一只猫为了御寒,钻了进去,第二天瓦工们盖上瓦走了,这只猫无法出来,急得在里面叫。住在这楼顶层的五六户人家都听到猫叫,还有在顶棚上跑()来跑去的声响,但谁家也不肯将自家的顶棚捅坏,放它出来。这猫叫了三整天,开头声响很大、很惨、人,但一天比一天声响弱小下来,直至消失!